中午邊,母親說:“你不用燒了。”我從灶肚頭站起來,撣撣身上灰塵,邊翕動鼻翼邊問母親:“熟了?”“熟了?!蔽翌D時露出饞相,用力吸著早已彌漫草屋的粽子香。母親說:“等他們回來再吃。去,割些艾草和菖蒲回來?!彼麄兪歉赣H和一個姐姐、兩個哥哥,他們正在地里干活。我很不情愿地扭了扭饞蟲纏心的身子,還是出門去了。
母親喊了聲“帶上鐮刀!”她找了把鐮刀追出來時,我已經(jīng)走遠,消失在一片青麥地中。母親微笑著搖搖頭,提著鐮刀,打開屋前的籬笆門,走向自留地上那棵掛滿青青小桃的桃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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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認識菖蒲。記得我還很小的時候過端午節(jié),母親就抱著我從池塘邊剪一篷長劍般的野草葉子回家,看她三兩支一束、三兩支一束,和著艾草這里插一把,那兒插一把,插得滿屋子清香四溢。等我長大了點,我就好奇地問母親:“這是什么?”母親說:“菖蒲和艾草,祛邪的?!蹦赣H邊說邊在屋里燃起草堆來,草堆以蠶豆桿打底,鋪上菖蒲和艾草,特別氣息的濃煙熏得到處都是;與此同時,母親端著一碗雄黃酒,進進出出,在屋里屋外的角角落落噴了個遍。她說:“這樣,這年家里就干凈了,蚊子、蒼蠅和臭蟲什么的就少了?!?/p>
為什么菖蒲和艾草,以及雄黃酒有這般神奇的功效?母親沒有明說,只是老家人一代代傳下來的習俗,想來自有它的道理。但在我最初的印象中,菖蒲就一叢叢地碧綠在池塘邊,除了端午節(jié)被采些來,像正義之劍為千家萬戶與邪惡作戰(zhàn)之外,就沒有別的用場了。詩人說:“不會每天都是端午的,它必須耐心等待。”菖蒲就這樣碧綠在我上學必經(jīng)的池塘邊,它們看上去是那么生氣勃勃,又那么寂寞無奈;仿佛它活著的意義僅僅是活著,但那是遠遠不夠的。我不止一次問過母親:“菖蒲干什么用的?”如今想來,母親的回答,好像除了祛邪還是祛邪。
我記得老底子的代銷店,來了一蒲包帶魚鲞,聞訊趕來的鄉(xiāng)親圍成里三層外三層,爭著買點帶魚鲞改善一下生活;我們小人則鉆縫進去,瞧著店員用鐮刀劃了包口,將蒲包里的東西倒個空。那帶魚鲞堆里有槍蟹、有龍蝦、有黃魚、有烏賊,都是我見所未見的,就盼著大人買帶魚鲞時帶只回來玩玩。至于那只裝帶魚鲞的菖蒲包,當時誰會去注意呀?奇怪的是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。這該是菖蒲的另一種用場吧。原來,我們平常所經(jīng)歷的平淡事物,就是構(gòu)成我們親切記憶的事物。比如菖蒲,無論是制成蒲包的菖蒲,是用于端午的菖蒲,還是在池塘邊自生自滅的菖蒲,無不平凡,也無不令我想起遙遠而又美好的童年。
我走在一片青麥地上,隨手折支麥秸草,摘下中央一節(jié),用指甲在口子上輕輕地一破,就做成麥秸簫,含在嘴里吹起來。青麥地幽靜而又遼闊,簫聲一汪一汪地蕩開去,被一攏攏的青麥托起,顯得悠揚而又致遠。我吹了一曲,側(cè)耳聽聽,簫聲漸漸地遠了,卻又像遠方也有一個我在向我吹簫似的。我不可思議地笑了笑,卻看見麥地里那口池塘。池塘邊長滿蘆葦,高出四周的青麥很多;塘里的水光清碧綠,密密麻麻的飯粒魚歡快地涌在陽光里。我早已看到了蘆葦叢邊的艾草和塘里的菖蒲,但我不想馬上就做母親交給我的事情。我一腳跨到三兩塊石頭搭的河埠上,蹲下身去,飯粒魚就轟地逃走了;我沒有動,很有興致地看飯粒魚漸漸地朝我腳邊圍攏來。忽然,我猛地一伸手,在水里面一抓;握著的拳頭慢慢地攤在眼前,攤在一片五月的陽光里。手心里有三兩條飯粒魚呆在一點可憐的水里,依然悠閑自得地暢游;我對這一眼眼小的魚,說了一陣話,重又放回池塘里。
我抱著一捆艾草和菖蒲回到家,母親問我怎么要去這么長時間?我笑笑,也沒說啥。母親用剪刀把菖蒲剪成古劍狀,我就把桃枝、艾草和菖蒲劍分成一把把,插在大門邊,放在窗臺上,擱到蚊帳頂上……這樣草屋里就不會長蟲了。剩下來的,還有很多很多;母親和我把它堆在客堂中央的蠶豆桿堆上;我從母親手上搶過火柴,劃亮,點燃引火的稻草,再用它點燃草堆;直到草堆竄出火焰,燒得旺旺的,才用扇子將火焰扇熄;草堆就這樣悶著,滾出濃濃的香煙來。母親咳了幾聲,我就把母親推出門去,自己呆在濃煙堆里,用扇把煙扇到每個房間來。用艾草和菖蒲的煙熏過之后,就是六月天里蚊子蒼蠅都要少一半的。正當我忙得不可開交時,父親和姐姐、哥哥絡(luò)續(xù)回來了,將鋤頭往南墻上一靠,朝屋里走了兩步,還是沒有進來。母親就忙去灶頭間揭鍋蓋,拎一串又燙又香的粽子出來,讓他們吃。我聽到了,把扇子一扔,摸著滿臉被濃煙熏出來的眼淚鼻涕跑出屋來,邊跑邊嚷:“給我給我,我也要吃?!?/p>
母親笑道:“什么東西少得了你呀?!蔽乙^兩只粽子,卻沒有剝來吃。母親不由得看著我,我頓時裝出一副委屈相,說下午錢塘江里有賽龍舟,我想去看。母親笑罵道:“又沒人不讓你去看?!蔽伊ⅠR笑得如盛放的鮮花,提著兩只粽子拔腿就跑。母親就站在屋檐下,沖我喊道:“還早哪,吃了粽子再去?!钡乙讶绱貉嘁话泔w遠了,村道上貼滿了金箔般的陽光,靜靜的,唯有我的麥秸簫聲從遠處幽幽響起。
如今回想起那些年的端午節(jié),我依舊心里暖暖的、甜甜的、香香的;只是時隔三四十年,如今再也吃不上母親包的粽子,好生遺憾。但每年端午節(jié),我總是要買幾把菖蒲和艾草,一把綁在紗門上,另外幾把實在無處安插,就索性塞在床底下;晚上,人躺在床上,滿屋子清香沁人心脾,恍然間又回到了故鄉(xiāng)的童年。
作者簡介:許仙,本名許順榮,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會員?,F(xiàn)居杭州半山。在《十月》《北京文學》《天涯》《長江文藝.好小說》等刊發(fā)表500萬字。有作品入年度選本及排行榜。出版長篇小說《關(guān)于我漂亮母親的一切》、短篇小說集《麻雀不是鳥》等六部。
來源:向度原創(chuàng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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